对弈图
围棋的确是一种曲高和寡的运动。面对棋谱,没有几年的浸淫功夫,无疑是面对天书。然而,无论棋力高下与否,我却遇到过许多对围棋有执念的朋友。他们家里往往会有一个简易的折叠棋盘,心血来潮时就拿出来摆一摆本因坊秀策或是吴清源的棋谱。千古文人侠客梦,棋士在他们心中,就如同古代拔刀相向的武士:心心念念成为“东方不败”(西方棋士的水平是差得太远了),又惺惺相惜而“独孤求败”。正如吴清源所说:“围棋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艺术,同时,也是为了获胜的战斗。这是胜负的世界。”这种亦友亦敌、互相创造的复杂关系,最能引得人胸襟跌宕。
吴清源
没人怀疑吴清源“围棋第一人”的地位,但“第一人”只是事过境迁的后来者的尊称。吴清源本人的思维方式却是:听说谁是当时的第一人,我就去挑战他,一决高下。在空前绝后的十次十番棋(1939-1955)中,他逐一战胜七位顶尖日本棋士:木谷实、雁金准一、藤泽库之助(三次)、桥本宇太郎(两次)、岩本薰、坂田荣男和高川格,并将所有对手打到降级。其间,既无经济上的成功,也未获得“名人”的称号,而且还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日本棋院除籍(除籍这一事件,吴清源在回忆录中耿耿于怀了数次)。
以前我看吴清源的自传时,注意力完全集中在“新布局研究”的脑洞和“不败十番棋”的胜率上,这次读后浪新译出版的《吴清源回忆录:以文会友》时,更多地感受到了吴清源身上“传统”的一面。他从未将下棋当作一种共同交流与研究的体育竞赛,一直远离日本棋院所在的东京,没有入室弟子,与其他棋士的交流也很少,而是常常独自一人钻研围棋;下生死攸关的十番棋时也几乎不研究对方的棋风,以免过于在意对手的棋风而束缚自身的发挥。吴清源说,这就是战前的棋士们的常态。这一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,完全不是现代体育的“职业精神”,而是把下棋当作自己的命运来完成的“苏格拉底式”作风。
《吴清源回忆录:以文会友》,吴清源,后浪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7年版
当下作为体育赛事的围棋,有点像现代体育剑道,只是为了适应社会发展而改造的体育类竞技:戴护具,持竹剑,安全而有益身心。而古代棋士的世界,一局高下,生死以之。血雨腥风,不亚于武林大会。吴清源也认为围棋应该归于武道,擂争十番棋好比武士的生死决斗。既是生死决斗,每输一次,就像是生命中有什么东西就此涅槃。吴清源用棋子为武器,在棋盘的纵横锋刃中不是“求生”,而是“玩命”。因为求生者必然选择最熟悉的手段一心取胜,下得难看也好,枯燥也罢,赢了就是王道,称号奖金名利双收。吴清源却在正式对决中屡屡试用新手段,以究其奥,越是重要的比赛,越喜欢“试刀”,他认为:“其所以必须在重要比赛场合试用,乃因为只有真剑决胜,全力以赴,才能窥前所未窥。”此等致无功名的境界,对于常人来说,无疑是“走火入魔”。
张震曾出演电影《吴清源》
但技艺的世界是“不疯魔,不成活”的。吴清源的棋术,因为价值观的超越常人,由此跃上一个无招胜有招的新天地。金庸是吴清源的忠实粉丝,我一直怀疑《笑傲江湖》中的独孤九剑剑术之奥义,就是化自吴清源的棋术。
熟悉日本围棋史的读者都知道,木谷实门下有五大弟子,各有自己擅场的“特技”。大竹英雄以注重棋形美感,棋风厚实著称;武宫正树因天马行空的宇宙流而闻名;加藤正夫早期棋风凌厉人称“天煞星”,后期细腻精确又被叫做“半目加藤”;赵治勋是治孤高手;小林光一棋风务实。这些“特技”,仿佛各门各派的剑招:或“厚重沉稳”,或“轻灵飘逸”,或“肃穆大气”,或“百变千幻”,或“守御严密”。有特色的东西虽能让人记忆深刻,从而容易建立江湖名声,但无论这些特技如何为人津津乐道,只要有迹可循,就能被对手找出破绽,攻其短处。例如武宫正树的三连星“宇宙流”,他自己称为“自然流”,刚出江湖时震烁时人,拿了好几个世界冠军。但三连星下得多了,下成了“定式”,早已被对手研究出许多破解之道,也就不“自然”了。
吴清源的棋道,则犹如“独孤九剑”的剑义,其真髓是自由精神,正如赵治勋所说:“吴先生的棋完全是随机应变的好棋,没有丝毫破绽。和吴先生对局的人,一定会有无法抵抗的感觉。”因为吴清源没有“特技”,没有“定式”,棋风如行云流水,任意所至,料敌机先,以攻为守,制人而不受制于人。吴清源对局之时,始终灵台清明,观照全局,不受花招的欺骗,不受对手风格的影响,在棋盘上尽全力作战,之后坦然接受结果,遵从“尽人事听天命”的原则,保持着一颗平常心。如果本因坊秀策可以自豪地宣布:“只要执黑,我是不会输的。”那么吴清源一样可以说:“只要保持平常心,我想我是不会输的。”为什么这两位棋士最让人崇拜,须知吴清源的十番棋就像江户时代本因坊秀策的御城棋一样,都是赌上一生荣耀的“搏命”。然而他们却始终保持闲庭信步的风采与优雅。
这种风采与优雅,时时刻刻体现在回忆录的行文之中。我们都知道吴清源还有一本自传作品《中的精神》,写于《以文会友》之后,其特色在于事过境迁的精神总结与面对棋坛新变化新态势的思考。而《以文会友》则是吴清源七十岁从棋坛引退时所著。在人生的转折点上回顾一生,激昂之情也难免时时从谦冲平实的笔端跳出,故而谦狂交作,更见精彩。再加上有些看似与下棋无关的细节,却见出作者的跳脱细腻。如早岁不通日语时与师兄用汉字交流,将“御馳走様”(多谢款待)误解为“出去散步”从而制造的戏剧性场景。如回忆与川端康成约定谁长胖到四十五公斤谁请客吃饭的细节,川端的清癯细腻跃然纸上。如十番棋的拼杀之际,对方是赌上棋士生涯的惨酷,而吴清源此时思接天外,插上一段“养马的梦想”,一下子从胜负中跳出,悠然独往。这并非吴清源艺高人胆大的故作姿态,正因为他对棋道虔诚如同信仰宗教,而棋道的必有胜负与宗教追求的精神似有一些不可调和的部分。仿佛金庸小说中所说,每学得一门上乘武功,便需要一门佛法来化解。故而他需要精神上的东西,治愈疲于胜负之争的内心。否则,整日征战胜负的内心会出现无法填补的黑洞,寂寞无从治愈,每天都不得解脱。
《中的精神》,吴清源,中信出版社 2003年版
我们看到过许多不得解脱的人与事,中国有呕血谱,日本有吐血局。吴清源能始终保持平常心,恐怕也得益于信仰的力量。人们对吴清源异于常人的信仰之路也许颇有微词,但吴清源在这条路上有着自己的修行和领悟,却与信仰的对象无关,其信仰本身已脱离一个可以被丧忘的现实载体而充盈其灵魂。吴清源的道名是“弈灵”,弈灵者,棋魂也。
只就棋术而言,AlphaGo终将成为“天下第一”,但胜负不是下棋的全部,人类创造围棋也不是为了战胜。吴清源说,在古代,围棋是研究天文历法的道具,棋盘就是宇宙,他不会把围棋当成胜负去看待,虽然围棋是要争胜负的竞技项目,但他不能忘记围棋的初衷。在古代,天文历法是历史学家的工作与使命,为了连接着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。这是围棋的初衷,也是吴清源存在的意义。聂卫平对吴清源的围棋源于天文之说表示“不敢苟同”,但我相信在读过《吴清源回忆录》,打过《吴清源自选百局》后,自有人懂。
(编辑:映雪)